李政涛:教师倾听中的爱与怕
李政涛
如果非要用两个关键词来描绘教育的特质,我会选择“倾听”和“表达”。师生之间相互倾听之后,表达自身,或者,师生各自表达后,在相互倾听中彼此玉成,这可能就是教育了:在教育者和受教育者之间的双向倾听和表达中,生命得以成长和发展。这就是听的教育力量,它无处不在,弥漫在教育场景中的每一个角落,即使时常被人为地遮蔽和抑制。
所谓教育之道,无非是倾听之道。但大道运行,并非总是通畅自如,种种艰涩、迟滞和堵塞遍布四方,诸多教育问题由此生发。德里达曾言:“一切都会传到耳朵里,你能够用耳朵听到我说的一切。”这位汪洋恣肆的任性大哲未免乐观了些,我只能悲观地说:来自学生的一切声音,都会传到教师的耳朵里,但教师未必能够听到学生说的一切。最常见的不是没有“听”,而是“听而不到”或“听而不进”。
很多时候,我们言说太多,倾听太少;更多时候,我们喊叫太多,静默太少。
什么导致了那些无多少教育意义的言说和喊叫太多?什么阻挡了教师对学生的倾听?
归结起来,在于两个字:“怕”与“爱”。
“怕”首先是一种畏惧,畏惧自己的权威被学生忽视,失去了对自己的敬畏之心。许多教师靠着学生的敬畏来滋补灵魂,获取教育的勇气和动力。也正是这种源于自尊的畏惧,使有的教师害怕学生的声音阻挡了自我声音的传达,于是不断提高嗓门,张扬自己的气势,不压倒学生誓不罢休。结果是把课堂变成了歇斯底里的课堂,变成了为教师克服自己的畏惧而引发学生畏惧的课堂。更多的情况,是教师愿意倾听,却又害怕倾听,时常被失去话语权、自信和尊严的恐惧所啃噬,因而在敞开面向学生的耳朵之时,思虑再三,踌躇不前……稍有风吹草动,就自动关闭了耳廓,以期获得一种教师特有的安全感。
教师的“爱”,远比“怕”更为复杂。教师的爱,表现为“自爱”和“他爱”。“自爱”的极致是“自恋”,入此极端者不多见,更多的是自我蔽塞,自视高学生一等,拥有智力、体力和身份、角色、地位等方面的优势,成就了“趾高气扬”的架势,一旦自己的“气”扬起来,别人的“气”就从下面飘逝,于是整日浸泡在自己的气场里,做着醉卧中的迷梦……任何声音只是耳边风了。
我更想说的是“他爱”,因为对学生的爱导致的不能倾听和不会倾听。从倾听的角度来看,所谓“溺爱”之“溺”,是因为成人声音的过分强势和无限放大,毫不理会因而溺毙了孩子自己的声音,导致孩童的声音被湮没,这本质上是一种替代,用成人的声音替代了儿童的声音。这一切却是在“爱”的名义下进行的——多少教育悲剧,都与这样的爱有关。这种爱与倾听的教育逻辑是:我是为你好,听我的,没错!当儿童用呐喊和抗拒来反抗,遭致的是成人更为猛烈的呐喊和逼迫,所凭据的还是一个“爱”字。
教师的“爱与倾听”,远非如此简单。教师因“爱”而生的倾听往往具有有意无意的“选择性”,对一部分学生的声音敞开欢快的倾听之耳,对另一部分学生的声音却习惯性地躲避和拒斥,甚至展现出嫌弃或厌弃的姿态。这显然与教师的情感好恶有关:学习成绩好、家境条件好且有一定的社会关系背景、对教师表现出服从和尊重的姿态等,都可能构成教师之耳转向于他的理由。
这自然不是理想的教育之爱。理想的教育之爱与理性有关,它依从的法则不是情感,而是理智;它的特性不是有所分别,而是无所区分,所有学生的声音,都需要被接纳且被反馈。教师的倾听之耳,不应成为“挑音”之耳和“偏音”之耳。如果倾听是对作为他人的学生生命的分享——分享善与恶,生与死、疾病与健康,欢乐和痛苦,那么,这种分享不应局限在教师与某些学生之间,而把其他人排斥在外。正是因为如此,教师的操心、烦心和累心才成为教育职业的常态。他不是某些或个别学生的生命倾听者和精神诊疗师,而属于所有学生。这就是教师难以承受但又不得不承受的生命之重。
倾听是一门教师必备的功课,我们尚需学习的地方,依然甚多。
的确,很多时候,我们言说太多,倾听太少;更多时候,我们喊叫太多,静默太少。
(原载《教师博览》原创版2015年5月“专栏”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