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中国大山里的海伦·凯勒”刘芳独白:我是谁?
新华网贵阳11月22日电(记者 李柯勇 李春惠)刘芳,贵州一名盲人女教师,被称为“中国大山里的海伦·凯勒”。10月15日新华社“新华全媒头条”报道之后,成千上万的人因她而感动。
人们好奇,一个后天失明的人,是如何战胜了痛苦?她怎么能坚守三尺讲台而备受学生欢迎?她又是怎样在黑暗中完成了两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?
每个人眼中都有一个刘芳,刘芳又怎样看待自己呢?应新华社记者之约,这位传奇女作家最近花4个晚上写了一篇独白《我是谁?》,用清泉小溪般优美的文字,袒露了内心鲜为人知的一面——
《我是谁?》
刘芳
很少有人会停下脚步来思考这个问题: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
眼睛是向外看的,耳朵是向外听的,手也是向外指的,那么自己是谁,很多人总是向外寻求答案,大多时候在乎的是别人嘴里的自己,而且是被褒奖的自己,从而失去了自剖灵魂的胆量,失去了直视内心的勇气,陷入了对别人评价的患得患失。
我是谁?让我狠狠地剖析一次,然后告诉你一个相对真实的我:有阳光的一面,也有阴暗的一角。
一、美貌与我有关
我对自己的相貌没有信心,甚至是自卑的,源于路人的一个惊诧表情,她说:“哟,谁家的孩子呀,戴着风雪帽,又黑又胖,快丑哭了!”那年我七岁;源于母亲跟邻居的对话:“哎呀,我那女儿丑得没办法,脸大得像块砧板。”那年我十岁;源于老师不经意的安排:“刘芳,你就走方阵,让那些长得漂亮的去打腰鼓跳舞吧。”这是小学五年的痛,痛遍每个“六一”儿童节。
我一直相信“女大十八变”,可是,“七十二变”后,闺蜜定睛看了我很久,说:“你长得真的丑,但是丑得自然。呵呵,自然就是美,看习惯就好了。”
我在看得见时总是纠结自己的长相,解决的方法就是画美人——嫦娥奔月,天女散花,聪明伶俐的翁美玲,清新脱俗的林青霞……我以为,看多了自己就跟着美了。
失明之后,我终于放下了这块心病,却有很多人说:“你越长越好看了。”
我深深理解他们对我的无限同情。但时间一长,说的人多了,就像真的了。也许是积极的暗示起了效果,也许是相由心生,我因可爱而美丽。我懂得了,因内心坦然真诚而表达出来的你最美。如果我真的变好看了,那是因为我爱笑,整个人看上去很喜庆。
微笑是世界上最美的表情,跟相貌无关,却跟心态相连。谁笑起来都是美丽的,尤其是一个盲人。盲人的微笑会让周围的人首先很惊诧,然后很宽慰,最后很温暖。每次我一笑之后,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长出一口气的释然与轻松。
真正让我相信这个事实的,是我的学生们。他们经常说:“老师,你看不见,但是你真的很美,你的雀斑也很美。”
二、我享受孤独,也很合群
我是一个不多见的“七零版”独生子女。在同龄人看来我是幸运的,我自己却觉得悲哀,像一个形单影只的小怪物,为什么我就没有兄弟姐妹呢?
他们羡慕我好吃的自己吃,好穿的自己穿,拥有自己的独立房间,得到父母全部的爱。但是,我更喜欢家里有三五个孩子的氛围:再不好吃的东西,大家抢着吃,都变得好吃了。能有哥姐的衣服可以捡,那是幸运;能把衣服剩给弟妹穿,那是慷慨。姊妹几个挤在一张大床上疯打一阵才横七竖八睡去,那才像一个完美和谐的家……
我在大家的羡慕中孤独着,害怕被人看出我的孤独,鄙视我的无助。为了掩饰这种尴尬,我尽力与人为善,助人为乐,甚至见义勇为,慢慢习惯了就成了性格的一部分。
直到我失明,这样的双重性格恰恰拯救了我的灵魂。黑暗里的人不得不接受孤独,而我在黑暗中从不惧怕独自静默。灯光宠坏了黑夜,黑夜变得烦躁不安,黑夜里的人们也烦躁不安,我却能在彻底的黑暗中静下心来。
黑暗中的我更需要朋友陪伴,不得不承认,很多时候真的是寸步难行。但我不想做一个苟延残喘的人,更不能苟且偷生,我想做一个正常的残疾人,一个看上去尽量正常的人。力所能及的事,我尽量做好,不给大家添麻烦。能帮到别人时,我努力帮。在能力和情感上达到一种对等,他们帮我时不觉得是施舍,而我帮他们时自觉依然有存在的价值。活在人群里,就不会被抛弃。
我最怕听到的就是“你眼睛看不见了,干脆病退了吧”之类的话,那是要了我的命,会把我推向更加黑暗的深渊,而大家好像都是为了我好。人们啊,如果真的为了我好,请让我和你们永远在一起吧!
只有一类人不会给我这样的感觉,那就是我的学生。他们单纯而善良地说:“你很好玩,喜欢你!”这,就是我勇敢地留在三尺讲台上最好的理由。
三、爱好,是我生命的支点
我的爱好很多,却没有一样是能学精的,这是我的短板。学到皮毛就拿来炫耀,这就是我的可笑之处了。而炫耀,是为了掩盖我的丑陋和孤独。
小时候在家属区,我订的报纸杂志最多,所以在精神贫乏的年代我就成了小伙伴的故事大王。我家是第一个买录音机的“土豪”,所以我会唱很多跑调的戏曲歌剧的片段,后来一直是学校的文艺骨干。为了一个心仪的男生,我苦练书法绘画,没想到在日后的教学中起了很大的辅助作用。爱写作,是因为我经常独处,写下喜怒哀乐能缓解忧闷。
后来,随着视力不断下降,我的爱好一个一个被放弃了。从光明走进黑暗那最艰难的十年里,它们逐渐离我而去。阅读,变成了听读;绘画,只剩下对色彩的模糊记忆;音乐,只能哼哼残缺的调子……五彩的生活随风而去,唯一留下来的只有写作。
我不停地写,写生活,写工作,写我所有的情绪,写我认识的人和听到的故事。人们读到了,反应不一,有欣赏的,有好奇的,也有嘲讽的。让我心安的是,我看不见却记住了,有的人看见了却忘了那是风景。
我做过一个公益广告“读书明理”,把对阅读的钟爱、理解和收获传递给学生。我告诉他们,很多小说里的主人公面对困境时都那么勇敢,我学到了,希望他们也能学到。
爱好,填补了我生活的惨淡,排遣了疾病带来的愁苦,成为我生命的支点。如果有一天这些支点消失了,我还能笔直地站着,那就说明我更加勇敢了。
四、伶牙俐齿和尖酸刻薄
有人说我伶牙俐齿,有人说我尖酸刻薄,我曾为这样的评价耿耿于怀,但不得不承认,我的确是一个爱憎分明、开口无情的人。
我曾对一个领导说:只有社会分工的不同,没有高低贵贱之分,不要以为你是干部就以势压人。我曾对一个同事说:你总是说些黄段子,有没有觉得你很渴望成为段子里的主人公啊?我还对一个我认为不称职的党员说:你能混进这个队伍,得套几层羊皮呀?
冷嘲热讽,针针见血,好不痛快!人家送我外号——“小鲁迅”,我也得罪了不少人。
眼睛得病之后,尤其是快要走进黑暗那几年,我就像一只刺猬,经常竖起尖刺对着别人,哪怕是那些无意伤害我的人。我用尖酸刻薄来伪装和保护自己,就像小时候战战兢兢地骗别人:你别想欺负我,我家有五个哥哥!
随着时间推移,我收起了尖酸刻薄。换个角度一想,要感谢那些折磨我的人,是他们给了我一个逆境和无数险滩,让我充满斗志;要感谢那些质疑我的人,是他们让我对工作投入更大的激情和智慧;要感谢那些担心我的人,是他们让我努力思考怎样才能继续跟他们并肩前行,弥补生理缺陷,给自己一个完整的人格。
还有什么比互相尊重更让人舒心坦然呢?
完全失明之后,我反而走出了阴霾,心里豁然开朗。大家发现,我还是伶牙俐齿,只不过配上发自内心的微笑,更诙谐幽默、更风趣可爱了。我的朋友更多了,从不喜欢的人身上,我也发现了可亲可爱的一面。
最包容我的永远是学生。他们没有嫌弃一个看不见的老师,我为什么要嫌弃自己呢?是包容之心,教会了我重新寻找生活的态度。
五、情感危机与爱的化解
我并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坚强,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活着,也为别人活着。
我失明之前,父母以我为荣,说一个乖巧孝顺的我顶别人家几个孩子。我失明之后,他们的天塌了,长长的叹息声经常刺痛我的心。我不说我的病情,不说我的苦痛,努力微笑,唱着歌儿进门,假装不理会他们的愁苦,假装满不在乎。可是,我会摔倒,会受伤,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……后来,父亲的突然离世,让我的天也塌了半边。母亲的哭泣和叹息能把我的心撕成碎片。我告诉自己:不能跟着哭。
丈夫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坚强。当我想靠在他肩膀上休息一会儿的时候,他选择了逃避。如果争吵是为了更好地解决家庭矛盾,那么沉默是要表达什么呢?我说得最多的是:“我成全你。君子有成人之美,让我做个好女人吧。”他沉默了几年,才对我说:“我不会离开这个家的,我不能,等我赚到钱就回来。”
两地分居给了我足够的自由,我有空做比思念、争吵和埋怨更重要的事——上班,带孩子,写书,做家务,去旅游。
我的家一直存在着,与其说是我坚守和忍让,还不如说可爱的儿子给了我足够的信心和勇气。我有责任为他保持这个家的完整,也有义务做好我自己,以言传身教告诉他,有些苦难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。有时,我跳舞、他唱歌,我朗诵、他吹葫芦丝,我听小说、他写作业,我们母子俩快乐得没有闲心去郁闷和忧愁。
我只做我能做到的。我看不见别人的表情,但是大家看得到我的行动,这就够了。
如今,年迈的母亲还健康,丈夫给了一家人新的希望,儿子读大学去了——我们各得其所,不也乐哉!
当然,总还有难受的时候,我就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,号啕大哭一场,哭得肝肠寸断,地动山摇。哭过,问自己:“你还好吧?”然后自答:“还好,走,干活去!”
我曾在一首小诗里写过这样几句:
看得见的苦难不叫苦难
跨过它
装得下的苦难不叫苦难
包容它
留下的是珍珠
冲走的是细沙
《中国教育报》2015年11月23日 第5版